冥悟证会·性修不二
熊十力本体论中的另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是如何透识本体的问题,这也是熊十力哲学的方法学问题。如何去“见”“本心仁体”呢?靠逻辑方法、思辨方法能不能“见体”呢?关于对“本心仁休”的透识的问题,其实不仅仅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为此,熊十力区分了所谓“科学的真理”与“玄学的真理”、“科学的心理学”与“玄学的心理学”、“量智”与“性智”、“思辨”与“体认”。
熊十力认为,就真理本身言,无所谓科学与玄学之分,但就学者的研究对象而言,似乎应当作出区别。“科学尚析观(析观亦云解析),得宇宙之分殊,而一切如量,即名其所得为科学之真理。……玄学尚证会,得宇宙之浑全,而一切如理,即名其所得力玄学之真理。”“吾确信玄学上之真理,决不是知识的,即不是凭理智可以相应的。然虽如此,玄学决不可反对理智,而必由理智的走到超理智的境地。”熊十力认为,科学有科学的领域,但科学不能解决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人类如果只要科学,而不要“反已之学”,将会带来许多弊病。那就是放弃了万物发展到最高级的人类的内部生活,抛却了自家本有的主体性和道德人格。如果没有玄学真理,科学真理也失去了基础和依归。
熊十力认为,科学的心理学,注重实测,以神经系统为基础解释心理现象,但科学的心理学的实验却不能解释人类的高级心灵——仁心。“心的发展,必至乎仁,始不受铜于形气的个体而流行充塞乎宇宙。”“若夫高级心灵,如所谓仁心,则惟有反已体认而自知之耳,诚非实测术所可及也。”“哲学的心理学,其进修,以默识法为主,亦铺之以思维术。默识法,反求吾内部生活中而体认夫炯然恒有主在,恻然时有感来,有感而无所系,有主而不可违,此非吾所固有之仁心钦。”这就是说,科学手段和方法,包括心理学的理论和实验,并不是万能的,其适用的范围是有限的。人们的道德意识,人们对于完满人格的追求,人类的主体性、创造性,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人的安身立命的根据,所有这些,不可能用层层剥蕉的分析方法、思维术或实验手段来解决,只能用高一层次的玄学本体论及其“默识”、“反求自识”、“反己体认”、“思修交尽”、“性修不二”的方法来解决。哲学之知和科学之知分属不同的层次。在自然科学领域里,需要向外探索,以理性思维为主要方法:在玄学范围内,需要的是反省自求,起主要作用的是一种超乎理性思维的“觉”和“悟”。前者是“为学日益”的“量智”,后者是“为道日损”的“性智”。“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觉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词,即谓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名真的自己。……量智是恩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的理则,及于听行所历,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说名量智,亦名理智。此智元是性智的发用,而卒别于性智者,因为性智作用,依官能而发现,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性智”是不待外求的“具足圆满的明净的觉悟”,而作为“恩量和推度”的“量智”,不过是“性智的发用”而已。性智是本心之异名,亦即是本体之异名;因此所谓“见体云者,非别以一心来见此本心,乃即本心之自觉自证。”熊十力认为,“量智”只是一种向外求理之工具。这个工具用在日常生活的宇宙即物理的世界之内,是有效的,但若不慎用之,而欲解决形而上的问题时,也用它作根据,把仁心本体当做外在的境物来推求,那就大错而特错了。玄学及其方法则不停留在这一步,它需要从性智上着涵养工夫。“量智只能行于物质的宇宙,而不可以实证本体。本体是要反求自得的。本体就是吾人固有的性智。吾人必须内部生活净化和发展时,这个智才显发的。到了性智显发的时候,自然内外浑融(即是无所谓内我和外物的分界),冥冥自证,无对待相(此智的自识,是能所不分的,所以是绝对的)。”“因为我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所以,我们凭着性智的自明自识才能实证本体,才自信真理不待外求,才自觉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宝藏。若是不求诸自家本有的自明自识的性智,百只任量智把本体当作外在的物事去猜度,或则凭臆想建立某种本体,或则任妄见否认了本体,这都是自绝于真理的。”这就是说,关于本心仁体的认识,其实是一种自我认识,是一种自明自了。熊十力说:“今云证会者,谓本体之自明自了是也。”“夫证会者,一切放下,不杂记忆,不起分别;此时无能所、无内外,唯是真体现前,默然自喻。”“恃思辨者,以逻辑谨严胜,而不知穷理入深处,须休止思辨,而默然体认,直至心与理为一,则非逻辑所施也。恃思辨者,总构或许多概念,而体认之极诣,则所思与能思俱泯,炯然大明,荡然无相,则概念涤除已尽也。(概念即有相。)余之学,以思辨始,以体认终。学不极于体认,毕竟与真理隔绝。”按照熊氏的说法,证会或体认,是一种顿超直悟,当下睹体承当,不需要经过感觉、概念、判断、推理,顿然消除了主客、能所、内外、物我的界限。熊氏强调,玄学不废理性恩辨,玄学不排斥量智,但必须超越思辨或量智,达到天人合一的性智、证会或体认的境界。玄学境界,也即是玄学方法。这是超越逻辑、祛除言诠、止息思维、扫除概念,排斥记忆、想象、分析、推理诸理性思维活动,精神内敛、默然返照,浑然与天道合一的一种大彻大悟。
治学精神
熊十力《十力语要》说:“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他将王船山与李恕谷拿来作一对照:“船山正为欲宏学而与世绝缘。百余年后,船山精神毕竟灌注人间。……然则恕谷以广声气为宏学者,毋亦计之左欤。那般虏廷官僚,胡尘名士,结纳虽多,恶足宏此学。”熊氏认为,“恕谷忍不住寂寞”的背后,其实骨子里正是“实伏有驰鹜声气之邪欲而不自觉。”所以“恕谷只是太小,所以不能如船山之孤往。……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熊十力提倡“孤往精神”,正是对于那个时代痛下针砭。他说:“中国学人有一至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途,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二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逐臭者,趋时尚,苟图媚世,何堪恬淡。随众势流转,侥幸时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飘如飞蓬,何能专一。自无抉择之习,唯与俗推移。无所自持,何能恒久。故一国之学子,逐臭习深者,其国无学,其民族衰亡征象已著也。而中国人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实事求是,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分途并进,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人弃我取,此甚可忧。”
自本名言
1、“仁者,本心也。即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也 。”
在他看来,由于“本心”具有“仁”这样的道德的规定性,姑而能够成为人生价值的源头。“吾人一切纯真,纯善,纯美的行,皆是性体呈露。”正是因为有“本心”这个价值源头作为担保,人生才不至于产生虚幻不实的失落感,而这正是儒学的精粹之所在:“识得孔氏意思,便悟得人生有无上的崇高的价值,无限的丰富意义,尤其是对于世界,不会有空幻的感想,而自有改造的勇气。 ”
2、“古代封建社会之言礼也,以别尊卑,定上下为其中心思想。卑而下者,以安分为志,绝对服从其尊而上者。虽其思想,行动等方面受天理之抑制,亦以为分所当然,安之若素,而无所谓自由与独立。及人类进化,脱去封建之余习,则其制礼也一本诸独立,自由,平等诸原则。人人各尽其知能,才力,各得分愿。虽为父者,不得以非礼束缚其子,而论其他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