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郑簠隶书的激赏,也出于对郑簠作品的回报,许多文人赠之以“八分书歌”计16首,出于15人之手。其受欢迎的程度,清初善隶书者王铎(1593-1652)、郭宗昌(?-1652)、傅山(1607-1684或1685)、王时敏(1592-1680)、程邃(1607-1692)、周亮工、张贞、顾苓(1609-1682以后)、朱彝尊、曹思、陈恭尹(1631-1700 )等概不能望其项背。
八分书歌现象
集中于郑簠及其隶书创作的八分书歌现象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在清初书坛,隶书有着其他书体所无可比拟的关注度。阎若璩称擅长隶书的郑簠是书坛“圣人”,与顾炎武、黄宗羲等大儒并列,也充分说明了隶书在其时的地位。第二,这些诗歌揭示郑簠的书写状态具有强烈的表演性,他的隶书因强调书写的气势而具有雄壮恣肆、矫健郁勃的审美感受;同时,在结构特征上又保持着与汉碑经典矩矱的合若符节。这些都与以三国隶书为模范的明代隶书大异其趣。
发展勃发期
清初是汉碑崇拜的勃发期,而郑簠无疑是最广泛、深入学习汉碑的书法家。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可资学习的范本,他投身于当时学者访碑的热潮之中,拓本收藏颇为可观,他的学生张在辛(1651-?)在《隶法琐言》中说:“先生生平专力于此,购求天下汉碑,不遗余力,见其家藏古碑,积有四橱,摹拟殆遍。”
创作的观念
郑簠因而比同时书家具有更为宽阔的视野与取资范围,在广泛的临摹中,他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关于汉碑与隶书创作的观念:
第一、学习隶书必须取法汉碑
因为好异尚奇,郑簠曾长时间学习明末清初的宋珏(1576-1632)隶书,但最终发现去古愈远,日就支离,于是深悔从前,开始向汉碑学习,并劝勉学者“朴而自古,拙而自奇”,不必以矜奇为目标。靳治荆《思旧录》称其“论分隶之学,惟以汉为宗,占地甚高,故运笔自古”,正是道出了郑氏隶书取得成功的关键。在郑簠晚年,山东安邱人张在辛到南京向他求教,郑氏为之纵论山东、陕西与南方汉碑,一以“法度”为宗,以为舍此则不得入汉人门径。他说:“东平有《衡方》《张迁》二碑,颇觉古雅,济宁学宫第一可学者。《鲁峻碑》并碑阴俱有法度,《尉氏》故吏人名亦可,《景君铭》前后二碑,方严可爱。”在郑氏的认识中,只有法度该备的碑刻才具有取法的价值,尤其是对于初学隶书者。在临摹《汉孔和置守庙百石卒史碑》后的一段题跋中,他又说:“东汉书法,此刻最为全备,有志斯道者非由此不能入胜。”跋《熹平石经》跋亦云:“虽所存无几,然先正典刑具在,已是鲁灵光矣。”从方整平正的汉碑中,正可见隶书的典型所居,学习汉碑非由此登堂入室。
第二、写隶书虽然要讲究法度
但拘泥于法度又会丧失生动。因此仅能方整规矩未为餍足,还必须讲究险劲的姿态与锋芒。在这个意义上,他特别推崇《礼器碑》:笔力瘦劲,利如銛锋,细若游丝,在东汉诸刻自成一家,令后之学者难于继述。锋颖透露,严峭逼人,在汉碣中自成一家,故学者鲜能宗之。 字体方劲深刻,用笔险,难摹。其纤处若游丝初袅,不可踪迹;其通处如铁旗方展,雄健惊人。在诸碣中佥为天分有余,神理具足者也。在讨论《乙瑛碑》时,他又说:“隶法有欹侧俯仰反正之势,此刻姿态足备,古色照人,是为东汉名家第一。在郑氏看来,欲谋求隶书的“古意”,用笔的飞动之“势”与结构的险峻之“态”,亦不可或缺。汉碑是古雅之中饶有生动之趣,正中寓奇,平中寓险,静中寓动。如果一味方整,则寡于风致。因此在汉碑临习与隶书创作中,保持结字方正朴质的同时,要通过书写——用笔、速度、节奏的变化——获得奇怪之姿与飞动之势,否则作品很难有“神气”可言。 这一关于汉碑的认识,直接影响了郑簠的创作状态与作品风格。宋琬(1614-1674)《赠郑汝器歌》有云:“泼墨淋漓四座惊,咫尺苍茫风雨至。” 这样的描绘并非迁就诗歌形式的猜想与夸饰,同时期的另外一些文献亦有类似的描述。靳治荆目郑簠隶书为“草隶”,与赵宧光(1559-1625)的“草篆”一样,都是独步一时的。他说:常见酒酣起舞,白雪在窗,红烛在几,墨池鱼龙,跃跃欲飞,更发爆竹数声以作其气,然后攘袖濡毫,对客谈笑,挥洒所积大小若干幅立尽,犹盘礴有余勇,坐客叹服。酒酣作书,载籍多有之,而作书需要放爆竹来振奋其气,千古书人也许只有郑簠一例。孔尚任在给郑氏的一封信中也这样说道:“独是先生冉冉白须,铁臂玉腕,操中山之帚,濡北冥之池,一时虫鱼飞跃,蝌蚪盘旋,令群观者耳目精神。”能让群观者耳目精神,书写过程自然是极具感染力与表现色彩了。关于郑簠隶书风格,方朔尝以“沉著而兼飞舞”来形容,他在《明拓汉郃阳令曹全碑跋》中更赞美道:“国初郑谷口山人,专精此体,足以名家。当其移步换形,觉古趣可挹。至于联扁大书,则又笔墨俱化为烟云矣。”沉著飞舞指用笔而言,移步换形指结构而言,而古趣可挹则指旨趣而言。
第三、出于姿态险劲
与锋芒夺人的考虑,郑簠始终将“书写性”视为隶书的魂灵,讲究用笔中的起落、筋骨与呼应。张在辛《隶法琐言》转述郑氏的话说:“世人作字只是写得皮毛,作字用笔,固有起落,然上下四旁之间,必有脊骨,必有筋力,必有首尾,方有神气,不然终不成家。”起落是指用笔的抑扬顿挫,不能平铺直叙,涂抹而过;筋骨是指结构的卓立,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有机体,点画的衔接须牢固且灵活;呼应是指上下四旁首尾顾盼,情趣盎然,庶无算子之弊。如果纯粹描画隶书之形,仅仅是得其皮毛。郑簠的这段话,既可视为对己作“神气”的剖白,也可以视为对前人习气的批判。强调书写性与写意性是郑簠隶书最为重要的特征。
必要条件
主张
打破明人习隶之弊,直接向汉碑学习的观念,一直为后代隶书家所接受,甚至被作为学习隶书的不二法门。但是郑簠有关用笔起落和首尾照应的观念,亦即对书写性的强调,却和乾嘉以来学者的好尚有着相当的矛盾。在朴学盛兴的时期,学者们以考证经史枝节的真相为所有事,反映在书法上,流丽之美人们无暇顾及,朴素、厚重逐渐成为评价优劣高下的必要条件,甚至是充分条件。中锋、藏锋、中实、迟涩、厚重、生拙、含蓄、平实等等技法语言与审美范畴的出现,颠覆了八面出锋、钩锁连环、发力取势、精熟过人、触遇生变等种种传统书学观念。以伊秉绶(1754-1815)为例,他更追求以平实简省的程式化用笔来彰显生拙,以更易、方正的结构所制造的张力来彰显气势,以点线的肥瘦、虚实变化来暗示布局的生动。这与郑簠追求以用笔的生动顾盼来营造作品的“神气”是迥然不同的。郑簠在乾嘉以后遭到猛烈批评,正是他的这一主张以及这一主张在作品中的体现——飞动流转。
影响
郑簠隶书在清前期影响至大。根据文献记载与传世书迹比照,规模其隶书面貌的同时期书家很多,如周亮工、周在浚父子,张贞、张在辛父子,顾苓,孔毓圻,王概(1645-约1710)、王蓍兄弟,禹之鼎(1647-1716),万经(1659-1741),林佶(1660-?),吴瞻澳等。如万经少年时分别从应撝谦学性理,从郑簠学汉隶,从阎若璩学通鉴地理笺释。新安吴苑之子吴瞻澳亦得郑簠亲炙,尝有诗云:“髯公教我考金石,入手《孔宙》与《曹全》。”可知郑簠隶书除影响除南京、扬州之外,波及安徽、浙江、福建、山东等地。稍后受郑簠影响的书家还有扬州八怪中的高凤翰(1683-1749)、高翔(1688-1753)、金农(1687-1763),朱岷、朱文震、汤陟、毛炜(生卒皆不详)等人。金农晚年在一件漆书作品的款识中说:“予年七十始作渴笔八分。汉魏人无此法,唐、宋、元、明亦无此法也。康熙间金陵郑谷口擅斯体,不可谓之渴笔八分,若一时学郑谷口者,更不可谓之渴笔八分也。”尽管他以渴笔八分来表明自己与郑簠有泾渭之别,但金农早年习隶确实与郑簠脱不开干系。《皇清书史》引《杭州府志》亦称金农“工八分,法郑谷口,而小变其体。”我们只要比较他早年的隶书与郑簠为周亮工所书《广金石韵府序》,不难发现其间的承传关系。方朔认为,碑学巨擘邓石如(1743-1805)学习隶书也从郑簠入手,《旧拓汉鲁相史晨祀孔子庙前后二碑》跋云:“吾郡余忠宣公所撰《城隍庙碑》是其(按,指郑簠)手书,知者见之,当谓其远胜重书《郭泰》一石已。顽伯初学隶即由此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