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起之功
尽管郑簠对清代隶书不仅有振起之功,且影响了大量的同时及后代隶书家,但由于乾嘉以后碑学审美观念发生变化,书家崇尚以伊秉绶为代表的简静、朴拙的隶书风格,郑氏曾饱受赞扬的“飞动”被诋为机巧与不古。这反映出碑学前后期观念之变动,在这种变动中,郑簠难以获得后世论者的同情。
在郑簠的时代,于碑刻中寻求一种书写性,以打破元明以来隶书的刻板气,既是书法史内在逻辑的要求,也是当时人眼中的成功标志。然而乾嘉以后的碑学更注重内敛,强调厚重与拙朴,伊秉绶“算子”般的布白因其点画的沉酣与结构的张力,被目为碑学的新偶像。在这样的情形下,郑簠遭到了诸如力弱、跳荡、不古的严厉批评,甚至是嘲弄。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否认郑簠的成就及其在碑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但从中却颇能窥见清代碑学观念内在的演进轨迹。碑学最初并非以帖学的对立面出现,在清初,那些热衷于碑刻的人从来不曾对刻帖加以诋毁,他们学习碑刻,旨在寻求二王书法笔法的渊源,于楷书、行草仍然学唐碑与刻帖。在当时的碑刻题跋中,甚至是没有碑帖界限的,碑常常也被称为帖。一些崇尚碑刻的书法家,对于法帖也极为重视。康有为(1858-1927)所谓“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仅道出碑学大兴之际的部分情形,与碑学初兴的实际状况并不相侔。
批评
在针对郑簠的批评中,有一部分集中于郑簠和傅山分别补书的《郭有道碑》。康熙《介休县志》古迹《郭有道墓》:“蔡中郎撰墓碑,年久湮没,万历二十年郭青螺过介补书。康熙十二年傅山复补书。康熙三十年知县王埴复嘱金陵郑簠补书,余禹民勒碑立。”康熙三十年(1691),郑簠受王埴之嘱重书《郭有道碑》全文,经余禹民勒石后,与傅山所书碑刻共立于郭墓之旁,这两块重书碑刻遭到后人一致的批评,杨宾、翁方纲(1733-1818)等人众口一词,指出对傅、郑二人重摹《郭有道碑》在文字与书法上的种种不是,认为“字迹丑恶,殊无古意”、“体既杜撰,迹复丑恶。” 然而傅、郑二人的同时人周在浚(周亮工子)对二人重摹的作品却有迥异的评价,他曾有诗赞美说:“太原傅山笔力健,以意摹写多丰神。我友郑八号稽古,秦碑汉碣身相亲。……波撇矫健俗书远,兴来老腕体屈强。中郎之文无惭容,谷口之字多雄壮。”一边说“丑恶”,一边说“雄壮”,两种评价直有霄壤之别。很显然,这不是郑簠的隶书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观念产生了变化。考虑到郭碑相传为蔡邕所书,可能还与评者“今不逮古”的崇古心理有关。
比较的区别
相比起傅山,郑簠不仅专写隶书,而且在清初获得了极高的荣耀。因此他更成了众矢所攻的目标。乾嘉以来论者批评郑簠隶书“不古”,主要表现是“力弱”与“挑趯”,都与其飞动的用笔有关。陈奕禧在肯定郑氏早年临摹之功的同时,批评他个人风格成熟后的晚年作品力度有亏:“白下郑簠早年学之(按,《曹全碑》),颇似,晚复颓唐,不得力气,后未见其继。”王炜在批评郑簠重摹《郭有道碑》时也特地谈到他的“嫩弱无力”。王潜刚也以为郑氏大榜书究嫌力薄,“终觉姿态胜于骨干”。“无力”的感受或与郑簠用笔肥硕有关。梁章钜(1775-1849)说得很形象,《退庵随笔》卷二十二:同时之郑谷口簠,隶书最著,则未免习气太重。闻其时有戏于黑漆方几上,加白粉四点,谓为郑谷口隶书“田”字者,其恶趣可知,不知当日何以浪得名。梁氏举了个戏剧性的比方,来讽刺郑簠隶书肥重的恶趣,认为他只是浪得虚名。评论指出,郑簠笔力孱弱还与描摹碑刻形态有关。王澍直斥其学《曹全》“描头画脚”,仅得其皮毛。《竹云题跋》卷一《曹全碑跋》:郑女(按,即汝字)器隶书绝有名于时,要只学得《曹全》一碑耳。……要当以古劲沉痛为本,笔力沉痛之极,使可透入骨髓。一旦渣滓尽而清虚来,乃能超脱。故学《曹全》者正当以沉痛求之。不能沉痛,但取描头画角,未有能为《曹全》者也。女(汝)器作书多以弱毫描其形貌,其于《曹全》亦但得其皮毛耳。《虚舟题跋》亦云:《曹全碑》不衫不履,如不用意而工益奇,故郭允伯有“错综变化,非后人可及”之语,在汉隶中别为一体。堪笑世之为隶者,以郑谷口专力此书,吠声耳食,遂谓汉法概于此碑,可为太息也。王澍认为,隶书的书写贵在“古劲沉痛”,即使是学习《曹全碑》这样偏于秀丽的汉碑也要以沉痛求之。像郑簠这样“以弱毫描其形貌”,必然跳荡惊奇,而缺乏透入骨髓的力度。他还援引元人吾丘衍关于隶书“方整”的观点,反对郑簠因用笔跳踢而导致的结构支离。在《十种千文"隶书第三》的题跋中,他说:自郑谷口出,举唐宋以来方整习气,尽行打碎,专以汉法号召天下,天下靡然从之。每见方整书,不问佳恶,便行弃掷。究竟谷口隶书,仅得汉人之一体,且用笔多以弱毫描其形貌。王澍甚至认为郑簠以汉法号召天下,其实汉法之“方整”正因之而大坏。他在《娄寿碑》题跋中说:“前人论隶书云:方劲古拙,斩钉截铁。自谷口出而汉法大坏,不可不急以此种之。……碑在汉隶中为方整,与《韩仁铭》正相似。”王澍呼吁以《娄寿碑》的“方整”来救郑簠“只学得《曹全》一碑”之失。有趣的是,郑簠其实经常临写《娄寿碑》,每一临摹,顿觉“两汉真醇之气恍然在目,及令昔日所得蹊径弃之如遗也”。寄望于一块碑刻来拯救书法的风气,是清代碑学特有的现象,到康有为的时代,人们更寄望于通过一块碑刻的学习,形成个人风格,且足以传世。
象征
与王澍的说法殊途同辙的是,梁巘(乾隆二十七年举人)认为学隶宜从《乙瑛碑》入手,“若从《曹全碑》入手,则易飘,若从《张迁》亦适中。”他也在暗示郑簠隶书的“飘”与《曹全碑》不无干系。他还多次批评郑簠不得执笔法:予尝细观其(郑簠)执笔法,亦未尽得。故康熙间虽名重一时,于今不贵。近日之学八分书者,俱是模仿体样,若以执笔法着实去写,必有一段苍劲之气,险然可畏。未得执笔法,虽足跨越时贤,莫由追踪前哲。梁氏对于郑簠执笔法的批评,其实是对其运笔方法的批评,他认为郑簠用笔腾跳太多,提按幅度太大,因而无法“着实去写”,不“着实去写”,自不能笔笔坚实。清中叶以来,笔笔坚实已成为碑学的一个重要技法手段与形式特征。后来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提出“始艮终乾”的用笔法,其目的就是点画不“中怯”。无论是对郑簠书法力度、取法还是用笔的批评,最终都是对其书学观念与书写方法的批评。因为在这些学者的认识中,只有方整、厚重、着实才是“古”的象征。
联系
论者还揣摩郑簠的用笔跳荡与汉碑剥蚀之状的联系。何焯(1661-1722)曾无情嘲弄郑簠隶书“如人体患恶疮,甚可憎疾。”所谓“恶疮”,当指郑氏用笔提按幅度较大,点画粗细反差过大而言。在以“逆入平出,万毫齐力”为准则的时代,过分夸张的提按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但何氏认为郑簠之这么做的目的,不是其他,就是为了表现汉碑剥蚀的皮相。乾隆间张四科《汪处士士慎八分歌》有云:“金陵郑簠师剥蚀,百年以来弥放纷。”陆耀(乾隆十七年举人)《大人命题临本西岳华山碑》亦云:“岂无画沙与印泥,世人竞尚谷口学(郑簠)。不知斑驳非本真,当其脱手光耀耀。”他们认为汉碑的点画本是光洁的,剥蚀乃千年来自然风化的结果。郑簠以描摹汉碑剥蚀之余,乃执其末而舍其本。翁方纲也曾批评郑簠对剥蚀模糊的模拟,《桂未谷指头八分书歌》有云:“迩来傅山郑簠辈,有意脱化仍偏枯。古情非关貌剥蚀,淡味岂在神模糊。”他认为“古”并不在于面貌的班驳,郑簠描摹班驳的痕迹,乃蓄意求脱,但并不能得其古意。钱泳为了抬举伊秉绶、桂馥(1733-1802)等同时期的隶书家,对他所嘉可的复兴汉隶的功臣亦提出批评,《书学》云:然谷口学汉碑之剥蚀,而妄自挑趯,竹垞学汉碑之神韵,亦擅自增损。识者之。……盖古碑虽在,用笔不传,无有授受渊源,亲承指画。……今北平有翁覃溪阁学,山左有桂未谷大令,吴门有钱竹汀宫詹,扬州有江秋史侍御,闽中有伊墨卿太守,天都有巴隽堂中翰,浙江有黄小松司马,及江秬香孝廉,皆能以汉法自命者,而学者自此日益盛云。在这里,郑簠的用笔、朱彝尊的结构都成了他诟病的对象。钱泳认为郑簠之所以用笔“挑趯”,乃是为了模仿汉碑剥蚀的痕迹。在钱泳看来,郑簠于隶书最多只有草创之功,隶书的兴盛是乾嘉以后翁方纲、桂馥、钱大昕(1728-1804)、江德量(1752-1793)、伊秉绶、巴慰祖(1744-1793)、黄易(1744-1802)等人崛起之后的事。因为这个时代的书家深谙平铺笔毫、横平竖直的手法,所以点画厚重质实,结构方整犁然,而这才是他们理解中的汉碑古意。…